那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冬天，那时候的我，以最低贱的身份被送入掖庭。我从没见过这样大的地方，比以前服侍过的富贾家还大，仅是长长的宫道，都望不到尽头，雪覆了宫殿的绿瓦，一切都沉寂在那场白色中…
又是那场梦，我十四岁入宫，在掖庭待了四年……帐外烛火摇动，衬得红帐中的景愈发旖旎，他就躺在我身边，与我肌肤相贴，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头有些昏沉，只记得他坐在榻上看着我，我慢慢除去衣衫，赤足踏着软毯，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是奉掖庭嬷嬷之命，去御花园采摘花瓣，嬷嬷要我将花瓣交给女官金琳，她与我同年入宫，但出身富贵之家，没多久就成了内廷女官……思绪纷乱，我只能想到这些了，他已经醒了。
“抬起头来。”
我跪在地上，抬头看他惨白的面颊，他病恹恹的，双目深邃，鼻梁高挺，棕色的长发略微卷曲，黑色寝衣松垮垮披在身上，之前未敢细看过他。
他的声音冷得很:“告诉朕，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
“奴婢是掖庭杂役，贱名枝意。”
那朕赐你一个姓氏林，小名就意儿，以后朕就你意儿可好？林枝意……
“不错……没想到掖庭会有如此风情艳盛、姿容出众的宫女，以后你就不必回掖庭了，封为答应。”
答应……
我住进了永和宫的倚翠阁，身边有两个婢子侍奉，我有一好友正在掖庭受苦，奈何我身份低微无法自行挑选侍人。现已是深夜，永和宫尚无主位，除了桌上的短蜡，一片漆黑。
红烛与纱帐、半筐玫瑰花瓣，绣着团龙的玄色衣袍……冰冷的指尖和回忆里的那个冬天，便是我今宵的全部。除风月过后赞赏我风情与绝貌，床笫之间他还言我娉婷袅娜，可我再媚再美又怎样，还不是卑微到了尘泥里。
米粥、萝卜条和细面馒头，比掖庭的饭菜好了百倍。婢女素春进宫六年了，她是平民家的女儿，与我甚合得来。晨起要去凤仪宫参拜皇后，素春手中磨得最粗劣的香粉，也是我在掖庭用不到的，常年风吹日晒致使皮肤并不细腻，双手也带着未愈的伤，这副模样，有朝一日竟也会飞上枝头。
穿了淡色的衣衫，髮上未饰簪钗，仅有两朵绒花。行至凤仪宫，我站在不惹眼的偏僻处静候，一个又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走入了宫门，用漂亮的锦鞋踏着青砖走入正殿。皇上后宫佳丽不少，我曾有幸见过安贵妃，我从未想过那高高在上触不可及之人，有一天会与我姐妹相称。
在掖庭时曾听过一些传闻，关于皇后的传闻……说皇后是皇上的姑姑。漫长的等待后，有宫女叫我入殿，我带着素春忐忑不安地迈入凤仪宫的殿门，两边坐满了嫔妃，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从我身上扫过，不适感蔓延全身，还能听见轻哼声。
“婢妾参见皇后，参见各位娘娘，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康健，祝各位娘娘万事胜意……婢妾初来乍到，礼数不周，让娘娘们见笑了。”
低着头跪在殿上，从殿门吹进冷嗖嗖的风，我一定不敢动，手心里全是汗，殿内安静至极，今早素春才给我大致的讲了下规矩，不知道说的话合不合礼仪。但我知道，每一双眼睛都落在我身上，将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着。
“何更衣不必妄自菲薄，抬起头来说话。”这是皇后的声音，我抬起头，目光只到她滚着金凤的袖口，再不敢逾越半分。凤座下位两边的是安贵妃和沈淑妃，沈淑妃是三年前大选入宫的，与她同年入宫的无不成了高位，素春说陈贤妃与沈淑妃的关系格外好。
凤仪宫与圣宸宫一样，都铺着顺滑的软毯，比我的衣料都要舒服，但也跪得腰身酸痛，皇后尚未发话，我哪敢起身。最后还是一道慵懒的声音说:“何妹妹快起来吧，你的座椅早就备好了，是吧？皇后娘娘。”
凤仪宫并无我的座椅，皇后也不打算让我起身，贤妃的话既给我解了围，又给了皇后面子。过会儿皇后才发话，我带着素春走向殿门旁的空椅子，途中看到了嫔妃们的眼神，有好奇、有嘲讽也有平静如水的。
余光中出现了淑妃的样子，她面相颇显阴柔媚态，一双眼闪着寒光，肤色呈现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和皇上有得一比。安贵妃雍容华贵，沈淑妃端庄大气，曲妃明丽动人，欧阳妃冷艳雅致，就连身边的几个常在选侍，也是美得各有千秋，又都有家族可依靠，而我只是一介宫婢，如露如萍。
往后的路定是不好走的……
晨会结束，我站在殿门旁恭顺垂首待嫔妃们离开，在凤仪宫除了皇后空无一人时，我才迈开步子，皇后的宫女突然走出来叫住了我，她说:“何小主，皇后娘娘有赏。”听此言心中咯噔一声，有不妙的预感，但只能跟着进去。
皇后让我跪下，我依旧看着她正红绣金凤的袖口，她让我跪得近些，跪着前行至凤座前，如我所料，等来的是“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在掖庭没少挨过太监和嬷嬷的耳光。
皇后一改方才受众妃请安的形象，冷笑着说尽了难听的词，我脑中依旧昏沉沉的，我真的成了主子了吗？这是不是我做的梦，在掖庭的某一个角落，长满青苔不受阳光沐浴的不起眼地方，女官的一耳光会不会打醒了我的梦。
可接连的痛楚告诉我，这不是梦，我从一个痛苦的地方离开，又去了下一个痛苦的地方，我能否有解脱之时。
天上是刺目的太阳，地上是坚硬的石板，眼前是朱红的宫墙和一丛清幽的翠竹，我没听清皇后和女官后来都说了什么，只知道最后一句，是要我和素春跪到一条隐蔽小径，跪一个时辰，我在掖庭也跪过。
“素春，是我无能，委屈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