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这里的走廊闹哄哄的，女孩子们穿着浅色的旗袍，拿着铁盆打水。
掀开门口的竹制珠帘，王佳芝迟疑地走回她的小天地，公共书桌对着窗，能看到楼下的圆形池塘和稀疏的树木。
她久违地坐在狭窄的木板床上，打量着皱皱巴巴的白色蚊帐，一切恍如隔世。
“从现在开始，要用脑子牢牢地记住，在心里来回复诵。不要发问也不要思考，只要记着你是麦太太。”
耳边突然响起老吴说过的话。
那是她正式成为间谍的第一天，被教授的第一件事。
忘记王佳芝的一切，只当自己是麦太太。
麦太太，一个娘家在广东的年轻女人，在魔都没有亲戚，读书很少，打牌很差，家住在虹港罗便臣道，后又搬到庄士敦道。丈夫是做进出口贸易的麦先生，虹港沦陷后她一个女人不得不到魔都跑单帮贴补家用。
王佳芝痛苦地闭上眼睛，麦太太，终究不是她。
蛰伏在易先生身边之前，王佳芝经历了严苛的训练和考验，如今想来恍然如梦。
她学会了拆枪、射击、开锁、解密电。她能够熟练说粤语、沪语、国语、英语，听得懂本帮吴语，日语。她还记得两年后虹港沦陷时所有紧俏的物资品类，以及黑市的价格。
王佳芝，这一次她只想是王佳芝。
*
东胜客栈。
楼道上站着两个化着浓妆、穿着旗袍的窑姐，身姿袅娜，风情万种。
一上楼，餐区的窗户都大开着，每一个窗台边都站着一个女人，她们穿着艳丽的花色旗袍，或是手上扬着烟杆，或是胸前摇着带毛的折扇，风姿绰约，眼神勾人。
餐桌上摆着几碟下酒小菜，筷子未动，酒杯已满。
晦暗的灯光下，梁闰生怀抱着一个叫阿丽的漂亮女人，她的眉毛画得弯翘细长，露出似笑非笑的晶亮眸子。
“曹老板，划拳我可没输过哦！”
阿丽的雪白臂膀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肉嘟嘟的好看，指甲染成鲜艳的红，看得人心里痒痒。
曹德喜怀里揽着阿丽的小姊妹阿芬，笑着伸出手。
“发个发呀，楼个楼啊......”
阿丽输给了曹德喜，娇俏一笑准备喝酒，曹德喜则是宠溺地拧了拧她的脸蛋。他知道她们这行都是故意输给客人哄他高兴，和她一同举杯，彼此碰了一下抿了一口。
阿芬笑着抽了一口烟，烟灰和气味飘向邝裕民的方向，邝裕民略显尴尬地将面前干净的小白碗挪远了些，不明所以地双手端起玻璃杯跟着曹德喜一同喝了一口。
曹德喜的肘子仍旧撑在阿芬肩上，得意地看向邝裕民，感慨道：“帅佬，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曹德喜操着一口肇庆话，似乎拉近了他与邝裕民的关系。他轻松地拎着酒杯看向邝裕民，嘴角邪邪一弯，眼睛眯成一条充满笑意的缝，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
阿芬也不禁抬眼瞧了邝裕民一下，那雪白的衬衫和一丝不苟的面容，让她有些自惭形秽。不禁将手伸得远些，掸去烟灰，不叫那灰烬飘到这大学生的眼前。
“大家离家这么远，现在再见......不讲那么多，我干了为先。”
邝裕民也少有地用肇庆方言回应，两人身在异乡，似乎有什么纽带将他们联结在一起。
曹德喜志得意满，嘴角含笑。他不过是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烂仔，如今远近闻名的大学生少爷都求到跟前，如何不舒坦？
举杯和梁闰生碰了一下，曹德喜特意用强势的口吻像个大哥似的吩咐邝裕民道：“要干掉啊。”
曹德喜乐滋滋地喝了一口，身子往阿芬身上又靠了些，身心欢愉。
梁闰生见曹德喜略有感慨地低头倒酒，赶紧调节气氛似的举杯道：“我也应该敬曹大哥一杯啊！以后要你多多关照。”
梁闰生举杯过头顶，卑微地逢迎道：“敬你！”
曹德喜则是瞧不上梁闰生似的敷衍举杯，“好好好”，嘴唇沾杯，滴酒未喝，就将杯子又放了下去。
邝裕民紧接着也举起酒杯，央求似的问道：“大哥，你看有没有机会帮我寻个事做？”
曹德喜一愣，玩味地笑看着邝裕民，心想：他在打什么算盘？他哥杀敌战死，他居然来求自己这个大汉奸帮忙找份差事？玩的什么花样？
邝裕民见曹德喜并不说话，继续追问道：“帮我寻份工喽，难不难啊？”
曹德喜仍旧双目含笑地打量着邝裕民，故意试探道：“很辛苦的。”
他垂眸瞥见邝裕民仍旧坚定的眼神，笑道：“不过呢，我和你同乡嘛......”
邝裕民的小心思曹德喜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是他也很有兴趣瞧瞧，这一左一右两个大学生，又是请他喝酒，又是请他嫖妓，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只要事不成，他就能从这两个傻小子身上多混两次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万一他们真有什么对易先生不利的企图，自个儿再跳出来告发他们，岂不是大功一件，又能领赏钱了？
曹德喜高兴地揽过身边阿芬的腰肢，自斟自饮，一切尽在掌握。
楼道口的一桌，戴着瓜皮帽的余弛敬将手中的报纸放下来，余光微微瞥向曹德喜身旁的两个大学生，不禁想：世风日下啊。
眼见国破家亡的大学生不想着如何保存自己、来日报效国家，只知道花天酒地和出卖同胞的走狗在一起嫖娼喝酒......
余弛敬叹息似的摇了摇头，仍旧将报纸举起，半挡住自己的脸。
雾都方面一直有人监视着易默成身边人的动向，曹德喜这样的副官自然不会放过。
余弛敬暗暗捏紧手中的报纸，心想：这些大学生，如果做出依附走狗的可耻行径，他绝对不会手软。
*
王佳芝穿着一件苍青色旗袍，站在东胜客栈的对面，隐匿在铺面前的柱子后头，一边抽烟一边看向那边。
门口是两个妓女，一个凹出玲珑有致的身材靠在柱子上抽烟，一个倚在楼梯口的扶手上摆出笑颜拉客。
她注意到隔壁铺面前有个拉黄包车的车夫一直坐在台阶上和她一样盯着东胜客栈的门口，没有一点拉客做生意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邝裕民和梁闰生架着曹德喜从楼上下来了，看样子老曹喝多了，走路脚都打颤。
那久久不动的黄包车夫突然拉着车子起身，假装无意地悠悠晃到他们面前。
“老板坐车吗？”
曹德喜扶着额对着车夫摆了摆手，反而用手勾住了邝裕民和梁闰生的脖颈，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们俩身上。
两个男生无法，只能架着他继续往前走。
王佳芝微微蹙眉，心想：老曹很警惕，对这两个小子倒是没有戒备。
这时候，王佳芝才注意到楼梯口有一个戴墨镜的男子一直停在原地，一样看着曹德喜一行人。
难不成？还有暗哨？
拉黄包车的人对着那个带瓜皮帽穿长衫的男子喊道：“老板，坐车吗？”
见那男人毫不犹豫地登车，王佳芝也赶紧叫了歇在不远处的一个车夫。
“小姐，去哪儿？”
“跟着前面那辆车。”
夜色溶溶，路灯的光变成圆圆的一团光晕，鬼气森森。
跟了不到二百米，前面的车就发现了被跟踪，陡然将速度放慢了下来。
“小姐，咱们要跟上去吗？”
“跟上去。”
余弛敬悄悄地从手持的镜子里发现后面的车子越跟越近，马上就要和他相遇，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情况？
“阿哥。”
余弛敬一愣，发现自己走神的一瞬，后面的黄包车已经拉到了身侧。侧脸向他打招呼的是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穿得朴素深沉，相貌倒是清秀。
嗯？
雾都特务上下线之间才用兄弟姊妹的辈分关系来互相称呼。
余弛敬瞥了一旁那个正在拉车的车夫，礼貌而生疏地问道：“小妹你是哪一房的亲戚，我怎么不大记得了？”
王佳芝自信地低头一笑，“刚刚酒桌上阿哥只记得和曹大哥说话，自然不记得小妹了。”
余弛敬心中大惊，面前的女孩知道他盯梢的谁，还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她的意图，令他在意。
余弛敬瞥见给女孩拉车的师傅嘴角一弯像是没有起疑的样子，赶紧佯装抱歉地答道：“是我没注意，是我不好。”
王佳芝继续说道：“阿哥，时局不好，我想要回家去但买不到船票，阿哥能不能帮帮忙？”
余弛敬微微蹙眉，他听懂了女孩话中的意思，她想和组织取得联系。但是她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实在叫他怀疑。
“船票啊，我得回去问问爹娘，改日碰头再聊？”
王佳芝佯装懂事地点了点头，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师傅，送我回港大宿舍楼吧。”
余弛敬看见黄包车掉头，忽然意识到，刚刚和他搭讪的小姑娘和那两个请曹德喜喝酒嫖娼的小子可能是一伙儿的！
看见黄包车逐渐远去，在浓浓的夜色里变成一个小点，余弛敬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那个小姑娘的黑话未免说得太老练了，是大学生吗？
路灯的周遭围着许许多多小虫子飞来飞去，看着人心烦意乱。
王佳芝坐在车里，不禁叹了一口气，她几乎可以确定：雾都那边一时半会儿不会接纳她。
这么一来，想要接近易先生，还是得靠她那一腔热血、志在刺杀的同学们身上。
“小姑娘，莫灰心。你读书，有的是机会，不比我们做苦力的，听天由命。”
王佳芝听到车夫师傅的话，低头一笑。似乎，师傅误会了她是因为被亲戚拒绝帮助，无法还乡而伤心呢。
“师傅，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命，在咱们自己手里。”
师傅乐呵呵一笑，回过头看了一眼王佳芝，对着她点了点头，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
*
夏日炎炎。
黄磊今天梳了一个体面的油头，穿着白衬衣还打着一条颜色典雅的领带，开着车来到港大的门口。
他看着不像个学生，小开的派头十足。
“快上车啊！”
梁闰生自顾自地坐在了黄磊的旁边，王佳芝则是从容地打开后面的车门率先钻进去。赖秀金偷偷地瞄了一眼站在后面的邝裕民，娇羞一笑紧跟着上了车。
邝裕民看见赖秀金给他空了一个座位，但还是礼貌地坐在梁闰生旁边，和他挤在一起。
黄磊是他们几个之中家境最富裕的，也只有他会开车，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和其余几人说着开车的要点，说得头头是道，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你车开得这么好，那就由你来扮演司机好喽？”
赖秀金故意打趣他，但王佳芝知道她这话是真的，脸撇向窗户露出一个浅笑。
黄磊从后视镜里看到王佳芝笑了，跃跃欲试道：“我演就我演，给王佳芝这个豪门富太太当司机，我很开心啊。”
王佳芝的眼神突然在镜子里和黄磊对视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更深。
他们暂定的剧本是要派一个豪门富太太去接触易太太。穿旗袍、戴珠宝、买名牌包包还要烫发化妆。
赖秀金既对这个角色充满兴趣，又对色诱大汉奸充满抵触。她虽不想承担这近身演绎的风险，却仍暗暗希望男生们心中富太太的人选是她，毕竟她的演技更好、也比生涩的王佳芝会来事儿。
可黄磊这个攒局的金主一开口，赖秀金顿时被气得哽住了，神色不满地看向邝裕民，似乎在说：黄磊不是都听你的吗？你管管他啊！
邝裕民看向黄磊，清了清嗓子，理中客一般说道：“易太太是魔都人，王佳芝也是。她们有同乡之谊，也好套近乎。”
赖秀金欲言又止，努了努嘴，轻轻哼了一声，心想：都说落难凤凰不如鸡，王佳芝这个落难小姐怎么还能装真豪门呢？
梁闰生悄悄撇过头看了王佳芝一眼，心里也很欢喜，在他眼里王佳芝就是扮演富家太太的不二人选。
车子驶上半山，罗便臣道上行人稀疏，车子也少。
阳光炽热，蝉鸣声响。
“到了！”
王佳芝看向那半坡上的公寓楼，心下一沉，只觉得一阵寒意悄然爬上肩膀。
这里，是她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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